【书摘】周末文学丨隋昕:品达《涅嵋凯歌》中的美德与政制
作者:社科期刊网
发布时间 2024-01-22 14:09 浏览量 206
编 者 按
本文刊于《古典学研究》创刊号(2023年第1期),注释从略。感谢作者授权“古典学研究”公号网络推送。
品达(Pindar,前518—前438年)逝世二十余年后,阿里斯托芬的谐剧《鸟》在雅典首次公演,剧中有一个显然模仿品达的诗人角色。这个吟游诗人为新建的云中鹁鸪国献歌讨赏,主人公珀斯忒泰洛斯却对他满脸不耐烦,想赏件破外套把他打发走,但这诗人不肯罢休,继续唱道:
但请听诗人品达的这行诗……(行936-939)
忙着建邦创业的珀斯忒泰洛斯只好又追加一件衬衫,诗人这才满意离开。《鸟》里可笑的吟游诗人说明,城邦不再需要品达这种一本正经的抒情诗腔调,更符合民主制品味的谐剧才是新王道。但阿里斯托芬本人面对民众也并非完全得心应手:他在《马蜂》里就抱怨过观众不理解他的心血。正如品达死后,其凯歌无人再唱,阿里斯托芬死后,谐剧也渐渐没落。由此看来,这两位对政治现实有强烈关怀的诗人,其诗歌命运极为相似。
但品达与阿里斯托芬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们关切的问题在今天依然重要:什么是最好的生活方式?阿里斯托芬大开雅典民主制的玩笑,暗示了自己的答案;品达则在自己的凯歌里直言对美德和贤良政制的追求。
一 埃吉纳与《涅嵋凯歌》
品达的政治追求既蕴含在泛希腊竞技会的传统伦理中,也体现在他对现实城邦的偏爱里。前六至前五世纪,贤良制在希腊过时,民主制愈发兴盛。品达虽然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但他不为大势所动,把贤良制“追求最好”的品格投射在对竞技会冠军的歌颂中。品达为雇主写凯歌赞美竞技冠军,但根本着眼点并非停留在偶然的某次胜利上,而是赞颂胜者内在的品质——进而是赞颂这卓越之人的母邦的政治美德。品达的凯歌表明,他最喜欢埃吉纳(Aegina)人的政治品质。
品达出身忒拜的贵族世家,埃吉纳与诗人的母邦有同源的神话谱系,最重要的是,埃吉纳是希腊世界贤良政制最后的代表:在以雅典为代表的民主力量兴起后,还有小部分希腊城邦维持着古风时期的少数人统治传统,实力雄厚的埃吉纳便是其中的典型。品达盛赞道,埃吉纳是“礼法优良的城邦”(《伊斯特米凯歌》5.22),足可见埃吉纳的贤良制在诗人心中的地位。在雅典之前,埃吉纳堪称希腊最强的城邦之一,其盛期可能在前五世纪初 (前490—前480年左右)。从希罗多德(《原史》5.81.2 )的记述来看,埃吉纳与雅典之间的龃龉由来已久。随着希波战争的结束,雅典的崛起势不可挡,埃吉纳最终还是不敌雅典。贤良制的衰落表明,希腊世界古老生活方式的倾覆已难再挽回。
从品达的《涅嵋凯歌》可以看出,诗人对美德的追求与他对最佳政制的看法不能分开。品达完整流传下来的凯歌被编为四部,分别是《奥林匹亚凯歌》(Olympian Odes,14首)、《皮托凯歌》 (Pythian Odes,12首)、《涅嵋凯歌》(Nemean Odes,11首)、《伊斯特米凯歌》(Isthmian Odes,8首)。其中当属《涅嵋凯歌》最密集地将埃吉纳人作为写作对象:第三首到第八首涅嵋凯歌都是品达对来自埃吉纳的竞技冠军的歌颂,这六首诗已超过整部凯歌的半数。也就是说,《涅嵋凯歌》与埃吉纳的关系最为密切。这固然有一定的地理原因:在四大竞技会中,涅嵋竞技会的举办地离埃吉纳岛最近,所以埃吉纳人参加得较多。但这种密切关系主要还是因为诗人对埃吉纳本身的欣赏。品达在这些凯歌中着力发掘冠军们最突出的精神品质,还结合神话对主人公和在场的观众进行美德教诲。所以,从根本上认识品达笔下的美德,有必要从《涅嵋凯歌》入手。
二 正义的私密和智慧的隐身
正义和智慧在品达笔下有特殊地位,《涅嵋凯歌》即可印证:
可见,品达明确地将正义和智慧作为有别于其他美德的美好品质。拥有正义和智慧的人要肩负起“培育美德之树”的责任。因而,正义和智慧在美德中起着明显的统领作用。
不过,正义和智慧虽然在诗人心里分量不小,从《涅嵋凯歌》 字面来看却若隐若现。品达几次提到正义,但这与他处理的埃吉纳主人公却关联寥寥。正义在《涅嵋凯歌》中多用于诗人写作的自我要求。比如诗人暗示神话里珀琉斯(Peleus)、忒拉蒙(Telamon)两兄弟杀掉自己的弟弟时说“我太羞于按正义(δίκᾳ)讲述那冒险”(《涅嵋凯歌》5.14 );谈到自己的写作责任时,诗人先夸赞一番赫拉克勒斯(Heracles)的丰功伟绩,随即这样说:“正义(δίκας)之葩与箴言并蒂:褒扬善者。”(《涅嵋凯歌》3.29)可见诗人的言辞肩负着传达正义的使命。
除此之外,品达对正义的直言便仅见于对政治统治者与诸神言说时。在为希耶罗(Hieron)所作的第一首皮托凯歌里,诗人劝他“以正义之舵引领民众”(《皮托凯歌》1.86)。从根本上说,政治统治的正义又与诸神的正义密不可分,最著名的例子便是第八首皮托凯歌的开篇:
诗人对正义秩序更为个人化的理解则见于第169则辑语,这条辑语出现在柏拉图对话中,历来也是学界研究的重点。
但是,对正义这一美德论说从简并不代表正义不重要。恰恰相反,上述分析表明,正义在品达眼里是极高的德性要求。这不仅需要内心正直,还关乎一种对政治秩序、对诸神的领悟,这种领悟之高妙远非常人能及,乃至诗人只用正义来要求自己,很少将其施教于人——与他广泛提及的勇敢等各类美德相比,正义显得最私密,他言说正义时也最慎重。至少,在《涅嵋凯歌》里,正义仅偶尔闪现。因此,考虑到本文的文本考察范围和正义这一美德之于品达的特殊性质,本文的关注点将主要是反映在埃吉纳贵族青年身上的几种美德。
智慧看似与正义同样影影绰绰,在品达对埃吉纳人的教诲里却不可或缺。与此同时,智慧又与诗人自身有格外厚密的关系,甚至关乎他对世界秩序的认识。智慧的问题可从第三首涅嵋凯歌里涉及“四德”(τέσσαρας ἀρετάς)的说法入手考察:
第三首涅嵋凯歌献给格斗赛冠军阿瑞斯托克莱得斯(Aristokleides)。品达告诫这位小冠军,人生的不同阶段都需要与同龄人比拼,在竞争中彰显自己的价值。塞西尔·鲍勒敏锐地指出,这里所说的“四德”
在柏拉图的时代是勇敢、节制、正义和智慧,但这一序列早在柏拉图接手之前就已形成,柏拉图对此给出自己的解读。
……这个序列在品达的时代就已经开始盛行,品达在某处用了这个序列确实无需怀疑……在第三首涅嵋凯歌,他想到四种美德,还给四德加上实践的层面,即“留心当务之急”,要注意实际的情况并在其中运用自己的力量。要是人不这样做,就发挥不了自己的天分。
鲍勒这段论述的核心在于,正义、勇敢、节制、智慧四种美德的序列在古希腊早已有之。四德的序列既已存在,第二个关键问题就是,品达所说的第四种美德究竟是什么?学界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争论,是因为品达在上文只提到幼年、成年和老年三个人生阶段,如果每个年龄段对应一种美德,则数量上无法匹配。
著名品达学者巴兹尔·吉尔德斯利夫(Basil Gildersleeve)认 为,幼年对应节制,成年(尤其暗示战场上的青年)对应勇敢,老年对应正义,他对这前三德的排序基本上就是学界对此问题的共识。吉尔德斯利夫认为第四德是智慧,要么过完一生才能获得,要么智慧本身就超越人生具体的阶段,作为人毕生的指导。总之,智慧不论从时间的积累还是功能的总体性来说,都居于极高的地位,它不单单作用于某时某处,而是一种普遍的美德。另有不同于吉尔德斯利夫的观点认为,统摄性的第四德并非智慧,而是诗中直接提到的“留心当务之急”。不过,这种观点的支持者较少。其实,就算认为第四德为“留心当务之急”,最终也离不开智慧,因为前三德对应人生从生到死的三个年龄段,第四德则在提示人要认识到人生的有限性,这种清醒的认识何尝不是一种智慧呢?因此,智慧很可能在品达的美德序列里作为最高贵也最难达到的精神品质而存在。
这一点亦见于《涅嵋凯歌》的整体论述中。智慧的美德从一开始就存在于埃吉纳贤良制的骨子里。品达在第八首涅嵋凯歌里这样描述埃吉纳岛的先祖埃阿科斯(Aiakos):
从品达追溯埃吉纳岛起源的诗句中,不难看出埃阿科斯作为岛上的“先王”的品质:身体的强力和灵魂的智谋(βουλή)。βουλή一词与常见的智慧(σοφία)不同,主要指政治上的才略。也就是说,相较于形而上的智慧,品达更强调埃阿科斯在政治上的精明头脑。因此可以暂且建立这样一个初步印象:品达所说的智慧包括政治智慧。埃阿科斯在身体和灵魂上都极其卓越,引得“很多人不召自来”(《涅嵋凯歌》8.9 ),甘愿为埃阿科斯效劳——埃吉纳岛辉煌的过去可见一斑。品达此处的描述也暗示着,聪明智慧也是埃阿科斯之子继承的宝贵财富,是埃吉纳一直延续的精神品质。
诗人对智慧的理解绝不仅仅限于政治头脑,他笔下的智慧具有多重维度。从概念上说,在品达现存的诗句里,智慧以超政治的或者说抽象层面的含义居多;从实际运用来说,智慧又远比勇敢、节制等美德更复杂,运用智慧既与真实(truth)密切相关,还指向少数人与多数人的关系问题。在第七首涅嵋凯歌里,诗人这样说:
富庶的埃吉纳以海上贸易起家,这座城邦盛产老道的水手。第七首涅嵋凯歌就以此来比喻智慧者:水手能提前感知海上接下来的天气是否适合商船出海,所以不会急着起航出去做生意,“因求利而受损”。智慧者能够预知将来要发生的事,作出审慎、合理的判断。从预知风暴本身来说,智慧等于一种敏锐的意识和前瞻性,这有些类似于柏拉图《理想国》(428e-429a)对智慧作为城邦美德的描述,对话的这一部分把“优秀的判断力”等同于“真正拥有智慧”。接下来,品达通过评价奥德修斯(Odysseus)揭示智慧与真实之间的关系。在诗人看来,他运用智慧的方式并不正当:
对奥德修斯的这段评论暗含智慧的复杂内涵。不可否认,奥德修斯具有智慧,因为他了解民众的本性,但他也利用众人来抬高自己,贬低埃阿斯(Ajax)。诗人几乎没有说过勇敢或节制等美德会滑向哪种反面,但却毫不避讳地表示,σοφία一词指称的智慧品质有双面性:智慧如果与谎言等恶行沾染在一起,就会造成可怕的后果,会令人盲目——盲目的并非智慧者本人,而是与智慧者相对的大多数人,“众人心中蒙昧”。品达的寥寥数语暗示多数人与少数人的对立。
区分少数人与多数人的标准之一就是智性的高低:正如文中所示,希腊人的英雄领袖奥德修斯是智性较高的少数人一方,因为自身智性不足而被奥德修斯蒙蔽的希腊大军是多数人一方。诗人不无惋惜地感叹道,如果这些在奥德修斯和埃阿斯二人间抉择的多数人能看到真相,那被误解的埃阿斯也不至于羞愤自杀。这个故事揭示了智慧与真实的关系:智慧的匮乏导致真实被遮蔽。反之,倘若有智慧的人与诡计勾结在一起,他人走向真实就无疑变得更加困难。如果说其他美德内在于人,那么智慧更像一种外在的 “武器”,要看拿起它的人心里是正义还是邪恶。
在智慧与真实的紧密关联下,可以说,正确的智慧就是对真实的坚守和探索,“更大的智慧就是诚实无欺”(《奥林匹亚凯歌》 7.53)。诗人义不容辞地表示,自己就是守护真实的智慧者。在第七首涅嵋凯歌后半段,他又强调,自己“将引真实不虚的美名以飨友人”(行62-63)。诗人只有拥有智慧,才能真实地记录下高贵的行迹,使其流传后世,这正是对高贵者的美德本身最好的报偿,也是诗人的职责所在。
品达不轻易把智慧一词安在初出茅庐的年轻冠军身上。诗人往往用智慧形容抽象的人,要么是先祖古人,要么是简单的“智慧者”。与智慧关联最多的是城邦的诸神和英雄,在诗人心目中, 他们才最够格享有“智慧”名号,如“智慧的喀戎” “智慧的涅柔斯”(《皮托凯歌》3.65、3.90)、“智慧常出自缪斯”(《皮托凯歌行》 6.49)等,不胜枚举。神不仅不死,而且比人更智慧、更有力量。品达对人类吝用智慧一词,却对诸神之智慧洋洋洒洒地大加赞赏,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人的鄙夷和失望。在第六首涅嵋凯歌行4-5,品达说,人类虽然这样平凡,但“在伟大的意志或形制上与不朽者仍有所相像”。这暗示着,人接近神的途径有两种,一是身体上的伟大,即赢得体育竞技,二是意志上的伟大,那就是接近神独有的智慧。竞技者靠体魄在赛场上拼搏,那么诗人的卓越又显示在何处呢?显然,诗人就借由灵魂的爱智慧去靠近神的境界。
但是,归根结底,智慧的达成仰赖好机运,人的智慧本身由神注定,而如果凭神赐得到智慧,也意味着要背负一种责任:
若有死之人得知向真理之路,须把这神赐而得的尽用。(《皮托凯歌》3.103-104)
品达自己当然有幸得到缪斯丰厚的馈赠。在美德的序列中,诗人自视为智慧者,“广为人道的颂歌簇拥着诗人的慧思”(《奥林匹亚凯歌》1.8-9 ),他向上接收诸神的信号,向下对民众传达美妙动听的教诲。智慧在“诸神 - 诗人 - 民众”三者构成的秩序中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因而也暗示着根本的问题:诗人这一身份承担着城邦立法者的作用。
诗人品达当仁不让地向世人传达出自己对生活本相的幽微体察,且相信自己可以窥见真实。品达窥见了一种真实:智慧作为美德的一种,构建了品达心里世界应有的秩序,在这种人神有别的秩序下,诗人借着自己的智慧,指引人类走向最好的生活。
三 以勇敢和节制为阶梯
在品达的观念里,正义和智慧对灵魂的要求极高,甚至只向少数人敞开;而诗人笔下的勇敢与节制则从身体竞技的角度出发,常人更容易获得。从品达的四美德序列来看,正义和智慧是诸美德的顶峰,与此同时,勇敢和节制则是不可或缺的基石。由勇敢和节制拾阶而上,从身体到灵魂,美德的攀升方可实现。
第三首涅嵋凯歌的核心即是勇敢的美德。勇敢这一品质也很契合这首凯歌针对的实际竞技项目——主人公阿里斯托克莱德斯是格斗赛的冠军。格斗本身就是一项较为自由的肉搏运动,规则少意味着更大的未知和危险。这种情况下,参赛者必须具备当机立断的勇武之气,不能有半点懦弱和犹豫。
在第三首涅嵋凯歌里,品达把主人公阿里斯托克莱德斯比作阿喀琉斯(Achilleus),而在诗中对阿喀琉斯的处理上,品达也突出其勇敢的特点。
这首诗共有四组三联句,计十二小节。比较特别的是这首诗的开场:虽然在演唱现场这首诗实际上已经开始,但诗人却别出心裁地以对缪斯之歌的吁请开头,假装歌手仍在准备之中,模拟期待演唱开始的氛围(行1-12)。随后,诗人用简短但极富热情的笔触赞美这座盛产冠军的美丽小岛埃吉纳和主人公阿里斯托克莱德斯(行12-18)。在开头短短三节中,品达在现实与虚幻的场景中穿梭自如:他先从颂神开始,又转向现实中的埃吉纳岛,顺势而下赞美埃吉纳出身的主人公,可就在诗人刚刚点出自己受委托的真正使命之时,他又立刻抽身,旋风般回旋到赫拉克勒斯身上(行19-26),继而往旁边一瞥,开始讲述埃阿科斯之子的各种故事(行26以下),自然得仿佛自己与这群英雄后代恰好偶遇。
从对衬诗节2开始,品达先用几行简述两个英雄的故事,即珀琉斯好不容易娶到忒提斯(Thetis)、忒拉蒙洗劫特洛伊并勇斗阿玛棕人(行32-39)。重要的是此后末诗节2插入的一小段论述,这既是前述艰苦创业的神话故事的收尾,也是核心人物阿喀琉斯正式登场的铺垫——
自本诗开篇以来,品达第一次发议论——这段议论对理解全诗有重要意义,因为诗人在此埋下两组隐晦的线索。
第一组线索是两种心性的对立。一方面,诗人特指有的人(τις)天生坚定勇敢,另一方面,对于首鼠两端者,诗人的用词是ἀνήρ,显然指常人或多数人。第一类勇敢者无疑包括前文的珀琉斯和忒拉蒙,但同样是埃阿科斯的英雄后代,诗人下文却细致刻画阿喀琉斯所受的教育及其事迹,他选阿喀琉斯为主角有什么特殊的用意呢?此时带着问题再返回末诗节2,自然就会发现第二组线索:教育与天性的作用。好人生来(συγγενεῖ)就自带美德,而天性不足的人,即便后天得到教育(διδάκτ’)也于事无补。那么,更进一步,好人还需要受教育吗?好人如果受了教育会怎样?
本诗的核心人物阿喀琉斯肩负这一问题顺势而出,教育与好天性在阿喀琉斯身上珠联璧合。面对要么勇敢战死、要么默默无闻的命运抉择(《伊利亚特》9.410-416),阿喀琉斯选择前者。
对他的相关叙述从诗节3起全面铺开。品达没有忽视对阿喀琉斯高贵天性的呈现,这一节他描述阿喀琉斯幼年时就展现出的过人天赋,包括他耍弄武器时势若疾风的英姿(行45)和屠戮猛兽的豪气(行46-47)。阿喀琉斯猎杀时的英勇与《法义》提到的好猎人的标准完全一致,他凭靠自己的勇气与猎物搏斗,而非使用猎犬、陷阱等工具和诡计:
阿喀琉斯幼年起就这么勇武,但诗人暗示,他还需要马人喀戎 (Chiron)这样智慧者的教育,让他的美德更加自足。补充了这样的教育,阿喀琉斯能成为一位无懈可击的战士吗?
喀戎教给阿喀琉斯智慧(行53)和医学知识(行55),他的指点对阿喀琉斯勇敢之德的成长必不可少。阿喀琉斯天生的勇敢容易长出漫无目的的枝叶,需经喀戎的约束和修剪,才能长成可用的美德之树。
接下来,阿喀琉斯远征特洛伊,检验喀戎教育成果的时候到了。品达选择在末诗节3浓缩各场战争里阿喀琉斯面对的敌人(行60-61),这种紧凑的排列既能凸显战事的紧张,又体现出阿喀琉斯以一当百的英雄气概。而且,诗人特意单拎出阿喀琉斯那位强劲的对手门农(Memnon):
阿喀琉斯最终杀死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埃塞俄比亚的国王门农。阿喀琉斯与门农都英勇无比且出身高贵,阿喀琉斯的母亲是海洋仙女忒提斯(行56-57),门农的母亲是黎明女神厄俄斯(Eos)。门农虽败在阿喀琉斯手下,但厄俄斯为他求到永生的高贵结局。诗人暗中抬高门农,实际上就是在抬高阿喀琉斯本身。
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第三组三联句分别从阿喀琉斯的童年、 喀戎的教育和阿喀琉斯成年后的功业三个角度印证品达在末诗节2里提出的主张。最终我们通过品达笔下的阿喀琉斯看到,勇敢的好天性是重要的,教人如何运用勇敢的好天性也是重要的。
上文所说的美德序列正是在此情此景中浮现(行72-75),品达此处也在赞美本诗的主人公阿里斯托克莱德斯,他正如阿喀琉斯一样,在与同龄人的竞赛中脱颖而出,证明自己的卓越。
结合这首凯歌的语境,第四种美德很有可能来自喀戎。他教给阿喀琉斯根本的、普遍的美德,这是他不能随年龄增长而轻松获得的东西。品达暗示喀戎教授的第四种美德,无疑也是希望主人公能有所突破,先实现三重人生美德的圆满,才可能向更高的领域突进。既然人无法达成神样的不朽,那么不如就做阿喀琉斯一样勇敢的有朽者。这第四种美德中内含的上升空间也正是品达对阿喀琉斯和阿里斯托克莱德斯的期许,他们都以英勇见长,却可以把勇敢作为门路,借由喀戎的教育通往更高的阶梯,或者说——达到人的顶点。
除了上述第三首涅嵋凯歌里的勇敢,节制也作为品达美德教诲的主题出现在第四首涅嵋凯歌中。第四首没有采用三联句的形式,而由十二节独立诗节组成,整洁利落,因此这首诗可能是宴会前演唱的行进式(processional)凯歌。这首诗的主人公提玛撒尔科斯(Timasarchos)是一位年少有为的摔跤运动员,他在涅嵋、雅典和忒拜等地都有胜绩。品达在赞颂提玛撒尔科斯时依托于以珀琉斯为核心的神话。如果从珀琉斯身上再限定一个核心,那就是珀琉斯与忒提斯之间的纠葛。
随着对文本的逐层分析,品达对节制的赞扬就会渐渐凸显出来。甚至可以说,对节制的强调不仅贯穿这首诗思想的深处,也体现在诗人自己的写作气质里——他说欢乐(εὐφροσύνα)是对艰苦作战的最好回报(行1-8),自己的诗则比热水澡还解乏(行4-5),这使全诗奠定在一种苦战结束后野旷天清的止息状态,而无庆胜的狂欢。这种开场非常精妙,表面上看,观众首先会讶异为何诗人的文辞如此舒缓,继而发现,诗人的首要关注点在对胜者本身辛苦的体贴上,而非在胜利的狂喜上,可是再继续深思,“欢乐” 一词不已包含胜利的极大喜悦吗?只不过,品达在此处将喜悦包装得非常温柔宁静。
开场后,诗节2例行赞颂宙斯,点出诗人受托的缘由(行 9-13)。接下来,诗人从城邦神转向对提玛撒尔科斯已故的父亲——乐师提摩克瑞托斯(Timokritos)的告慰,品达感叹道,如果他还在世,一定会为儿子的胜利弹唱(行13-16)。既然已经借着对父亲的缅怀提到主人公,那么,这个能令亡父骄傲的少年冠军是什么样的呢?诗节3紧随其后,品达将这些话题衔接得十分顺滑,继续描写提玛撒尔科斯不仅在涅嵋、也在雅典和忒拜领受冠军荣誉的场景,流光溢彩(行17-24)。其中,诗节3、4提到提玛撒尔科斯在忒拜得胜后瞻仰赫拉克勒斯庙堂的场景:
品达设想了提玛撒尔科斯胜利仪式上的现实场景,在这一场景中,赫拉克勒斯作为从现实转换到神话的衔接点,让诗人顺利转到了忒拉蒙。诗人以非常具体的数字描述了忒拉蒙对手的威力之大,说巨人能一口气消灭十二辆战车(行28-30),以此反衬出忒拉蒙自身战功的辉煌。可是在神话故事中,忒拉蒙趁着巨人睡着时将其杀死。这等战功却借助诡计,似乎算不上十全十美。忒拉蒙因而作为珀琉斯的陪衬,为其出场作铺垫。诗人接下来的诗行也会表现出,珀琉斯取得成就的进路与忒拉蒙的完全不同。
诗节5一开头,诗人赶紧打住忒拉蒙的话题,禁止自己陷进诱惑长篇大论地说离题话,并鼓励提玛撒尔科斯勇敢地与潜藏在黑暗中、只会背后诽谤的敌人作斗争(行33-43)。随后品达用了整整两个诗节,又列举了几位同族的英雄,以此赞颂这座小岛的显赫历史并进一步为珀琉斯的出场铺排,包括忒拉蒙之子透克罗斯(Teukros)和埃阿斯,阿喀琉斯及其子涅俄普托勒摩斯(Neoptolemos)(行46-53)。在品达笔下,这些英雄都各自占据自己的属地,这支血脉硕果累累,看上去辉煌至极。
相比之下,诗节8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核心人物珀琉斯则略显寒碜。品达把珀琉斯这部分的节奏安排得异常紧凑,诗人没有展示他像上述埃阿科斯后代那样庇护一方土地的大权,而是直言不讳地描述了他经受的希波吕塔(Hippolyta)的诡计(行57-60)以及喀戎对他的守护或者说搭救(ἄλαλκε)。紧接着,珀琉斯又跃身而起,展开自己与忒提斯的几番缠斗:
在神话中,忒提斯因为对这样的婚配不满而变成烈火和利爪尖牙的怪物,与珀琉斯大打出手。但是珀琉斯任凭忒提斯几番变形,死死地抱住她不松手,最终让忒提斯无处可逃,变回原形。于是,通过自己的苦苦斗争,珀琉斯得以
面对诸神的奖赏,珀琉斯不喜不悲,他不带感情,仿佛自己只是这项艰辛胜利局外的见证者。虽然行文到此已达至核心人物的胜利,但这里却全无其他凯歌的那种极致的欢乐。不能忽视神在这里的角色:是宙斯决定将忒提斯下嫁凡人,他不仅给珀琉斯赐福,还给他设下得赏前的考验。可以说,要不是因为宙斯,珀琉斯就不必受苦与忒提斯搏斗。天神对珀琉斯的这种牵制暗示,人命运的背后还有更高的力量主使。因而,在认识到人的有限性的基础上,珀琉斯面对胜利的节制情绪也就更难能可贵、气魄非凡。
珀琉斯的节制不仅表现在面对胜利结果时,更在于为胜利而战的过程中。珀琉斯与忒提斯的打斗是本诗最重要的意象。即便对手是会变身的凶猛的忒提斯,珀琉斯也毫无投机取巧的想法。从竞技来讲,节制不仅指克服外界干扰、专注于竞技对手本身,还包括抵御住使用诡计的诱惑。不使用诡计这一点既可以归为节制,又与第三首当中的勇敢类似。可见,各种美德并非截然对立,而是相互贯通的。珀琉斯应对竞赛的态度也使忒拉蒙的反衬作用更明显:忒拉蒙回避和巨人的正面冲突,但珀琉斯没有那么多余的心思,他在与会变身的忒提斯摔跤时专注地直面对手。
同时,诗人对原本的神话故事也作了微妙的处理,把肢体纠缠原有的情色元素全部去除,把旁观者也全部抹掉,整个画面清净至极。忒提斯变成这样一个纯然时刻的象征:教练和观众都消失了,主人公纯粹转向摔跤对手本人,他仅有的是形而上式的专注——没有外界的嘈杂,没有肉体的情色,甚至连肉体本身的碰撞也消失了,竞赛的不是身体,而是意志,二者间除了生命力的交锋外再无其他。诗人这种对至臻之境的赞颂不仅适合还是孩子的提玛撒尔科斯和歌队成员,他还借英雄比喻主人公顽强拼搏、改变家族命运的伟大行为。最后,在收尾处,品达还不忘捎带赞颂提玛撒尔科斯的教练美勒西阿斯(Melesias)高超的指点:
语调复又高昂的结尾蕴含着很大的玄机,细细品味,这里含有两组对照。第一组对照是,品达既然将提玛撒尔科斯比作珀琉斯, 那么此处教练美勒西阿斯自然就对应着诸英雄的教师喀戎。没有美勒西阿斯的帮扶,提玛撒尔科斯难能多次夺冠。更何况,对于父亲早已去世的少年来说,教练作为其引路人的分量就更重了。
第二组对照则是,品达有可能把自己与言辞的关系理解成珀琉斯与变身的忒提斯的关系——面对言辞无穷无尽的变幻,如何直抓要害,恰如其分地写出提玛撒尔科斯的颂歌?我们看到,诗人在赞扬主人公的精神品质时,并非将自己作为置身事外的记录者,而是积极地参与对美德的审视,也自视为有美德的人。最后两行实际上就是诗人运用一组名词与格的整齐对照,对自己的写作提出的要求:对待高贵者(ἐσλοῖς)要思虑温柔,对待敌人(παλιγκότοις)则要毫不心软。品达在诗节5(行33-35)、诗节9(行71-72)两次审视自己,提醒自己说离题话时要节制,也不要畏惧与低劣的诗人竞争。
这也是一种高贵的竞争:珀琉斯与百变的忒提斯摔跤,就像诗人自己与诡谲的言辞摔跤。经过与言辞的纯粹搏斗之后,诗人最终将战胜言辞,从而对提玛撒尔科斯这种卓越的品质作出公正的描述,既不夸大又不减省。
最终,第四首涅嵋凯歌里的节制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像珀琉斯一样抛弃杂念面对竞技本身;第二,不怕竞技对手使用诡计,也不像忒拉蒙一样自己使用诡计——这一期许有两个维度,既针对主人公而说,同时也是诗人对自己而说;第三,品达本身对卓越品质也要把握好度,不偏不倚地赞颂,尤其对待尚为少年的歌颂对象,诗人更加审慎。在品达精心的排布下,第四首涅嵋凯歌别具一格地呈现出一种宜人的节制氛围。这种氛围的背后,自然是一种高贵的精神期许。
漫步于品达庄严而甜美的诗行,正义、智慧、勇敢与节制诸种美德正是《涅嵋凯歌》散播出芬芳的核心。这种芬芳亦在诗人厚爱的城邦。虽然在品达的后半生,埃吉纳在雅典的打压下已气息渐微,但诗人始终对人世没有任何怨怼之语,面对黑暗,他最为明亮。品达坚定而坦荡地把贤良政制最好的美德记叙下来,流传下来,始终期待着这些珍贵的美德在后世会被人拾起。公元前431年夏,雅典人将埃吉纳人驱逐出故土,此时品达已经离世。诗人未尝没考虑过埃吉纳政制消亡的这种可能,但他深知,自己留下的作品就是为了最好的可能。品达的凯歌代表着诗人自己,代表着追求卓越的古典精神留存下来,期盼着永恒的读者。这更让人想到 《诗经》里所唱的同样一种愿景:
作者简介
隋昕,1997年生,内蒙古赤峰人。2015-2019年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古典学实验班,2019-2022年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古典学专业,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古典文明研究中心博士生,研究方向为古希腊罗马文学。
延伸阅读
▲ 点击封面 购买期刊
关注我们
编辑:雨璇
审核:振华
▼
©️本文版权归作者【先晓书院】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