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周末文学 | 辛•奥齐克【美国】:口述
作者:社科期刊网
发布时间 2023-07-31 17:10 浏览量 16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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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依靠旁人?难以想象:手与纸分离,内心的声音经过滤后渗到体外,自古以来的神圣孤独将被一个总在你眼前呼吸的生物所打破,那是一个挥之不去的中间人,一个不断震动的干扰者,一个人类操作员!丰富的内心要做出可怕的让步,而它本应活在纸张中,只为纸张而活,除了纸张与墨水,再无其他!
辛西娅·奥齐克作 李亚莎译
一九〇一年初夏,兰姆别墅里鲜花锦簇,此处是亨利·詹姆斯位于莱伊镇郊外的住所。早晨的听写刚一结束,玛丽·韦德,詹姆斯年轻的女秘书,就手持剪刀到后花园去剪那些攀附在四周砖墙上想沾点热气的带刺花蔓。门廊的桌上,会客室的壁炉台上,还有餐厅的橱柜上——但凡即将到访的客人们目光能及之处——她都一一摆上了插满玫瑰的花瓶。随后她便骑自行车离去。
客人们直到傍晚时分方至。茶已摆放好,如往常一般,备有健康而体面的面包片与果酱,但也少不了又甜又油的危险的点心,尽管它们害詹姆斯牙疼得厉害,却是他尤其喜欢的。门环还没被叩响,他就知道他们已经到了:有马车轮子碾过砂砾的嘎吱声,小马驹急速轻快的踏步声,还有一个孩子愤怒的哭喊声,他刚从母亲怀里给放下来,站在一扇陌生的大门前。詹姆斯站在那里等他们,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兰姆别墅并不太习惯这一场面:出现了一个吵闹不安、让人难以琢磨而且无疑情绪很不稳定的三岁男孩,而来访人的姓氏也完全不是英国人的姓氏。
四年前,詹姆斯曾招请约瑟夫·康拉德到德维尔花园34号共进午餐,那是他在伦敦的寓所。他们两个坐在新安装的电灯发出的忽明忽暗的昏黄光线下,谈论着小说的本质——当然这尚且称不上是作家与作家之间的对话。康拉德身材瘦削而结实,皮肤粗糙,不到四十岁,相貌年轻,他在文学圈无足重轻,几乎就是个无名之辈。为表敬意,他事先给詹姆斯送来了一册《奥尔迈耶的愚蠢》,他的第一本——当时也是唯一一本——小说。即便风格和主题都显粗糙,詹姆斯却从中看到了某些卓越之处。他看到了精明,他看到了炽热,他看到了直觉,他看到了权威;他看到了在艰难处境下的人性。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看到了他自己的心理拟像——而且是在一个波兰海员身上!
康拉德满怀敬畏,心里很不自在,甚至不敢舔掉自己下嘴唇上粘着的脆饼渣。他知道自己仍是新人,始终心烦意乱,疑虑重重:他的东西可有一点可取之处?他担心,在这些属于特权人士的房间里,在这种人造的、鬼鬼祟祟闪烁不定的昏黄灯光下,他的发音可还听得下去。有时候他使用的单词,一些华丽的英文单词,只是他读到的,当他说出这些华丽的单词时,无论他感觉对它们有多么熟悉,那些音节似乎全都跑了调,让听他说话的人眼里全是惊讶:除非付诸笔墨,否则他无法组织出壮美的盎格鲁-撒克逊式的口头表述。波兰语的结构全然不同;他会时常有所对应地从其华美的韵律中借鉴一二,可是他绝不会再用自己的母语来写作。他不会——也不可能——同妻子用外语来交谈;她只懂她本国的语言。抛开那些所谓的“与生俱来”的智慧,她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她通情达理,心地善良,直率且让人乐于信赖她。康拉德觉得她让自己有点丢人,却又为这种念头感到羞耻。他尽可能地隐藏起这种情绪,哪怕在他自己面前。他很早就明白了人之常情与迷恋之间的区别:婚姻意味着前者。在与大师(他希望别人也能如此称呼)的首次对话中,他不太情愿地透露,事实上他刚刚成为别人的丈夫,也是最近才甘心让自己陷入家庭生活的羁绊中去。他妻子的性格中没有什么可以吸引詹姆斯那向来好奇的耳朵——难道这就是他避而不谈他的杰茜的原因吗?又或者说,詹姆斯拥有崇高的奉献精神,过着不受约束的单身生活,可以自由地听从自己的使命?而一个已经娶妻,也许很快还会有孩子的男人……
为了迎接即将来临的时代——崭新的二十世纪——德维尔花园使用了人工照明,与之伴随的还有一件正日益普及的革新产品。据说连女王也要求给她的秘书提供这个新东西,不过被惊恐的秘书拒绝了。房间里远处的一个角落里特意为它留出了宽敞的空间,年长的作家正坐着高谈阔论,年轻的那位,不住地点头,连下颌上新蓄的小尖胡子都透着赞许,那台打字机就伫立在那里。没有头,没有胳膊,也没有腿——只有笨重难看的肩膀:说它是一尊破损神像的残躯也无不可。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它仍然让康拉德产生强烈的陌生感与排斥感,而詹姆斯如今看起来已经神奇地适应了这一来自异域文明的图腾。这东西体积庞大,漆黑锃亮,它往上一层一层升高,像座体育馆。每一个圆形按键都装了玻璃护垫,并镶了一圈金属边。多年以来一直依靠手腕在稿纸上疾书,现在詹姆斯不得不在他的辛苦劳作中使用打字机;握笔已成了无法忍受的痛苦。为了缓解时常发作的痉挛,他雇用了一名速记员威廉·麦凯比恩,让他先把自己的口述内容速记下来,再用打字机打出来;然而事实很快证明,更有效率的方式是,他直接对着打字机口述,麦凯比恩只管敲击键盘就行。
键盘的玻璃表面反射着头顶的灯光。康拉德摇了摇头,他仿佛看到了一直在眨个不停的信号灯。
“先生,我发现,”詹姆斯开口道,“你颇有些好奇地在观察这台新近出现的声音啪嗒啪嗒极其恐怖、却又如此划时代的现代雷明顿打字机。此事的困难之处在于,我那位勤奋的打字员,一个看似沉默寡言、方便好用的苏格兰人,事实上却是贵得要命。我相信,只需一半的价钱,就足够我找到一位能干的年轻女士了,不是吗本文中的法语均用仿宋字体。?我是否可以做个假设,康纳德先生,像你这样年轻有活力,是不会屈从于一台机器中介的,而我,久经岁月,恐怕只能屈从了?”
口述?依靠旁人?难以想象:手与纸分离,内心的声音经过滤后渗到体外,自古以来的神圣孤独将被一个总在你眼前呼吸的生物所打破,那是一个挥之不去的中间人,一个不断震动的干扰者,一个人类操作员!丰富的内心要做出可怕的让步,而它本应活在纸张中,只为纸张而活,除了纸张与墨水,再无其他!康拉德抬头扫了一眼悬吊在天花板下方的电子魔法,那是一条燃烧的金属丝,虽极为纤细,却模拟和体现了火的力量。他忽然想到,杰茜做针线活的时候,大概会羡慕这种新潮先进的事物。至于他本人和打字机……绝对没有可能。他拥有海员才有的健康右手,他的笔是坚固的桅杆,他的纸洁白如帆,像风一样永无止境,是神圣的大海。
“一个抄写员?”他回答道,“不,詹姆斯先生,我没有那么进步。事实上我厌恶革命。虽然我当年也开过蒸汽船,但我更习惯帆船航海时代。恐怕我和我这些糟糕的旧习惯一辈子都分不开了。”
在康拉德初访德维尔花园后不久,詹姆斯就放弃了伦敦那种无休止的紧迫和匆忙,他搬去了乡下,住进自己喜爱的兰姆别墅——终于获得认可成了屋子的主人。他把麦凯比恩和打字机也一并带去了。不过,在一九○一年六月这个温暖的午后,当康拉德与杰茜带着他们的儿子鲍里斯来访的时候,双方的变化都显而易见。詹姆斯这边,如他曾经希望的那样,麦凯比恩被换成了一名能力出色(而且更便宜)的年轻女士:韦德小姐。而另一边,詹姆斯现在可以确定,康拉德已有妻室——一位胖乎乎的妻子,在一大堆鼓鼓囊囊、歪七扭八的行李的簇拥下,她愈发显得圆鼓鼓的。这堆行李当中,有一个被强行拽进门槛正在尖叫的孩子,有一张为解决小孩不时之需而准备的多功能旅行婴儿床,还有一个晃悠悠的篮子,里面装着熟李子。她的步履倒也轻快,但稍微有点瘸,那是少女时期膝盖受伤留下的后遗症。这些李子,她解释说,是给主人的,不过要是詹姆斯先生不介意的话,小男孩也不是不想吃上两三个,詹姆斯先生能否原谅这孩子,从肯特郡到这里十八英里的路上他一直都在打盹儿,这会儿醒得太突然,这才哭闹起来……她带着未受过教育的街头口音;她的父亲曾在一间仓库里干体力活。
詹姆斯发现,康拉德刻意和妻儿之间保持着距离,似乎他们是因为某种莫名的原因而与他扯上关系的陌生人。他变化很大,不再是德维尔花园那个满脸感激之色的年轻学徒。他的举止中流露出一种饱受折磨却又倨傲的气质。他如今已经写出了六七部堪称杰作的小说;其中的两部,《水仙号上的黑水手》和《吉姆爷》,已经让他成为文坛上的一个很有分量的人物。只要有新书问世,他和詹姆斯就会定期互相交换;他们两个都承认对方是天才的艺术家——虽说私底下对彼此的看法都有所保留与怀疑。詹姆斯认为康拉德是一片恣意疯长的灌木丛。康拉德则视詹姆斯为冰冷无情的白石膏。写作,康拉德坦承,意味着把笔蘸进自己的血液里,拉扯出细碎的肉片来。他总是感到绝望,作为一个有家庭的男人,他总是需要钱。他经常生病。他的神经紧张不安,让人捉摸不定。那些很久以前在马来西亚和非洲等热带地区的航行,弄得他身体虚弱不堪——在刚果感染过疟疾,他还患上了顽固的痛风,只能频繁卧床。痛风侵袭着他的关节;他写字的手完全废了。有时候他一握笔就是一阵剧痛。他曾经让杰茜把他忍痛划拉出来的字大如斗的潦草笔迹誊写成清晰的文稿;她很乐意也很努力,可是当他查看她字迹工整的文稿时,却发现了愚蠢的误读和荒谬的省略。她不适合这项工作。她足够聪明,也可以在日常文书中撰写出像样的句子,她对世俗世界有着丰富的了解;她也了解他;可她单单缺少了一双慧眼去洞悉他的雷霆风暴、野性的冲动与令人恐惧的窒息感。让他痛苦的是,她能够把一个隐喻转化成字面意思(这一点本身也是一个隐喻),而她也真心感到痛苦:她无法满足他对词语,对华丽的英语词汇近乎疯狂的贪欲。他的笔迹实在太难辨认了!不过她有一个表妹,她提醒他,一个上过文秘学校的表妹;她接受过适当的培训,应该能做得更好吧?表妹被雇用了。她没有做得更好。
詹姆斯注视着那个孩子。那充满弹性、露着一口小牙的红色的嘴巴,那声调无限上拔的无情的嚎叫,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吗?这个小东西的身体里有个恶魔不成?这地狱般的吵闹,这些没人想要的酸李子,所有的婚姻都会结出同样的果实吧?啊,这其中的教训!
“我亲爱的康拉德太太,”他以他最友善的周到姿态开口说道(私底下他乐于称之为纯属废话的客套),“用一点简单的贿赂,能不能诱使这个大喊大叫的小婴儿心里平静下来呢?给你这个,我的小家伙,一块口感真正美妙的水果馅饼——”
鲍里斯伸手拿住这块确乎美妙至极的粘稠物,却把它抛到半空,然后继续他抗议的节奏:他哭嚎着,他扭打着,杰茜看了一眼一直面无表情的丈夫,用轻快的口吻说道:“哦,请务必原谅我们,詹姆斯先生,可是这么多漂亮的玫瑰花……那么这里想必有一个花园吧?鲍里斯肯定会喜欢去花园里耍一会儿的,这样的话,您瞧,就能让您和康拉德先生享受彼此作伴的时光,是不是?我向您保证,我和鲍里斯在外面会非常愉快的。”
詹姆斯丝毫没有犹豫。“史密斯太太,”他招呼道,“可以麻烦您帮我们个忙——”
一位女仆从隐蔽的走廊里现出身形,手里拎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大铁壶。一股酒气也随之而来。
“先生,您是想现在给茶壶添上热水吗?”
“还不到时候呢,史密斯太太。康拉德太太和这位非常可爱的年轻人会很乐意在您的陪同下去一趟房宅外面的花卉领地,我还要拜托您,史密斯太太,在那个危险物把我们都烫成灰渣之前,务必把它拿开。”
史密斯太太看上去并没有听明白,但是杰茜抱起鲍里斯,跟在她身后。这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走着,滚烫的水溅了一地。毫无疑问,杰茜心想,詹姆斯先生有着超越世俗的智慧——他刚才的确说了“花卉领地”吗?可是,她仍然很同情他。他没有妻子来管理他的房子。一位妻子必定会有些办法来对付一个喝醉酒的仆人!
她不知道这两个男人在那个漫长的下午谈论了什么。和往常一样,她被关在门外,尽管她非常渴望能听一听。花园里有一只猫,足以让鲍里斯在被放逐的这段时间里找到乐趣。要是詹姆斯先生能出来看看她的小男孩有多么讨人喜欢就好了!然而史密斯太太在花园里给杰茜和孩子摆放了一张桌子,并按照吩咐搬来了一半的茶点。很显然,这种安排有康拉德的意思在里头——或者说,杰茜相信是这样。她鼻孔紧缩:这个女人闻着有一股浓烈的威士忌味道,她脚步踉跄地走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连点心托盘也跟着摇晃。有一块茶点掉到附近的草地上,把一只猫吸引了过来,它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就不再理睬了。很快一大群蚂蚁聚集在他们脚下。除了这些蚂蚁,以及不久后飞来的一群盘旋不去的蜜蜂,这片隐秘的花卉领地(哦,这是那个大人物的表达方式!)让人感觉十分惬意;杰茜把她的针线活也带过来了,而鲍里斯则开心地沿着墙根追赶着那只猫,或者用手指去扯它丝绸般光滑的尾巴。史密斯太太再次现身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把那篮李子拿了出来。杰茜从针线活中抬起头来时,发现鲍里斯已经吃得一个不剩了,她有些慌乱,觉得这是对主人的冒犯。此外他还消灭了四块粘乎乎的水果馅饼,最后把头枕在猫身上,在傍晚的阳光中睡着了。
他们向詹姆斯先生道了谢,杰茜也为李子的消失表示了歉意,随后就告辞离开了,在坐马车回家的路上,杰茜问康拉德,他们下午在屋里谈论的主要话题是什么。
“书。”康拉德回答。紧接着:“这孩子究竟犯了什么毛病,吵得要命?”
“他就是饿了而已,”杰茜说,“不过詹姆斯先生和你说什么了?”
“你不应该带那水果。他不喜欢生水果。”
“你们两人就谈了这个?”
“只是顺便提到。主要还是书。”
“他自己的?还是你的?”
“每个人的,你就别问了,杰茜。我们以后不能带孩子去了,这点很明确。”
李子是提到过,的确,但仅仅是由于水果馅饼的缘故——史密斯太太,很遗憾,她在厨房里总是醉醺醺的,但除了这一点不足,詹姆斯说,她是个制作水果甜点的行家,这无疑可以解释他那大数额的黄油账单了。他们从奶制品的价格聊到了关于作家的小道消息——H.G.威尔斯住在附近这一带,就在海边的桑盖特,斯蒂芬·克莱恩【斯·克莱恩(1871—1900),美国自然主义作家,著有《红色英勇勋章》】,那个才华横溢的年轻美国人,在布雷德,到莱伊镇不过八英里,是骑车可达的距离;还有福特·马多克斯·休弗【福·马·休弗(1873—1939),即福·马·福特,英国小说家、诗人、评论家。他和康拉德合力创作过《继承人》和《罗曼司》等小说。下文中,康拉德妻子提到的福特·福特就是这位作家】,住在温切斯特。事实上,休弗昨天带着埃德蒙·戈斯【埃·戈斯(1849—1928),英国诗人、作家、文学史家、文学评论家。其自传《父与子》被认为是英国传记文学史上第一部现代派心理传记】刚刚来过。这样的密切来往真不少!恰好这段时期,康拉德和休弗着眼于市场需求,正在合写一部小说,以期获得出版社的青睐——这件事情让詹姆斯颇为费解,因为他们各自的风格截然不同。这一看法很自然地引发两人去探讨作品的风格以及风格是否能与作家内在的个性不一致。康拉德认为不能。小说家,他争辩道(此时,一阵刺痛毫无征兆地猛然袭向他的指关节),小说家不是理所当然会在作品里袒露心声吗?而另一边,詹姆斯(可是此刻可怜的客人双手已经疼痛难忍:这可恶的痛风,偏偏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刻发作了!)则反驳道,艺术家会夸大这种坦白,从而将更深的自我隐藏起来。如此这般,谈话来回展开,两个迷宫般复杂的头脑不断地纠缠,复又解开,而当杰茜追问他时——她一定会问的——康拉德怎么可能向她合情合理地复述这一切呢?詹姆斯是自由的;没有人会追问他;但康拉德下定决心要给他施加压力。说到风格,他坚持道,语言的秘密蜷缩在一个人五脏六腑的最深处,一旦这蜷缩的深渊暴露于世俗元素之中,难道就不会有——不管你叫它什么——干扰性的影响,污染,甚至破坏吗?亲爱的大师,该如何看待你的打字机,你的麦凯比恩和韦德!你的分享者和中间人!
已过日落时分,康拉德和杰茜回到他们狭小的旧农舍——这住所是从休弗那里租来的,离温切斯特不远,以便于他们俩的合作。鲍里斯已被放到床上,杰茜继续埋头于她的针线活,康拉德又陷入了不停的抱怨。
“疼得太厉害了,杰茜,我的手,让我几乎无法思考。右手更疼,跟往常一样。”
“哦,亲爱的,你今天一整天都还没有拿过笔——”
“我从詹姆斯先生那儿得知,过去几年他的雷明顿用起来相当不错。我原以为那是一种束缚,可他明确告诉我,《专使》这一整本书都是朗读出来的,而且他相信,这样做还丰富了他的语气——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也融进去了。如此豪华奢侈,通过听写来记录!他还发现韦德小姐果然是一件珍宝。杰茜,我之前过分担心了。看来可以用一个公道的价钱买到一台这样的雷明顿——詹姆斯先生为我计算了他自己那台的价格。我确信,我们很快也能够买得起一台的,尤其是我和休弗的合作一切都顺利的话。”
杰茜轻轻地哼了一声。“合作,”她说道,“依我看大部分工作都是你在做。能让你发财的人可不是他。一个连自己的姓都能改掉的人,老是称呼自己福特·福特,像个结巴!”
“不过你知道,”他继续坚持,“不仅仅是那台雷明顿的价格——”
“我当然知道。还要有一个韦德小姐。你想要一件你自己的宝贝。”她那暖人的好心情在轻快的笑声中翻滚而出。“好了,康拉德先生,这将是一场革命!可你却让我以为你们两人一个下午都在聊李子。”
兰姆别墅的冬季,对亨利·詹姆斯来说是孤独的,几乎没有客人造访;抑郁往往会悄然来临。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被它限定了。这种情绪,他承认——尤其对他自己说——比他性格中其他任何东西都藏得深,甚至深过他作品中的幽暗曲折。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乡下时,他用一阵阵汹涌的好客之风掩盖了它。可是伦敦,无论有什么样的缺陷,也从不会有看得见的孤独,改革俱乐部就是其都市精髓所在,他季节性地居住在它宽敞的上层房间里,午餐时间还可以在楼下带立柱的大厅里款待客人。从他的窗户俯瞰出去,是漂亮使馆和高楼大厦的屋顶与烟囱。在这里,他剃掉了自己日益变白的胡须,那正是抑郁的缘由之一:他觉得那些胡须让他看起来显老。也正是在这里,一九一○年一个雨天的下午,莉莉安·哈洛伊斯小姐和西奥多拉·鲍赞葵小姐差一点就错过了。
康拉德和妻子到伦敦来看一位外科医生。杰茜此时正为上一次膝盖手术(已经做过不止一次)的后遗症所困扰,还需要再做一次手术——几年前,她去购物的途中摔倒在人行道上,越发加重了她十几岁时受的那次伤。她已经开始习惯严重瘸腿的生活。康拉德利用日程规划中的空档——杰茜在旅馆休息——安排哈洛伊斯小姐把他目前作品的一些新抄录的稿件送到改革俱乐部去。詹姆斯得知他的朋友在城里,已邀请他过去继续他们之间的旧话题。康拉德的指令很明确:他脑子里想着某些地方必须要作修改,而且想立刻着手进行。哈洛伊斯小姐只能自己去找门房自报家门,然后直接上楼到詹姆斯先生的住所,把打出的稿件交给他,随后迅速地悄悄离开。任何可能碰上鲍赞葵小姐的机会,不管多么短暂,都务必尽量避免。这个时刻,詹姆斯很可能刚刚结束早上的口述,准备让鲍赞葵小姐离开。他最近正断断续续地为其恢宏的小说集《纽约版》撰写序言;他的野心是想把他所有的小说和故事,他整个一生的劳作成果,都收集起来,并最终加以完善。他打算仔细审阅每一部,逐字逐句地,将更成熟的风格强添到早期的行文中去,他也期待着听康拉德对这种执著的重新修订有什么看法——这么多年以后,康拉德是否还坚持他的理论,认为风格是内在人格的袒露?如果风格最终被改动了会怎么样?这是否意味着一个人的本质自我,一个人看似无法改变的性格,最终是可以改变的?
当身上多处被雨水打湿的康拉德突然冲进改革俱乐部希腊式的豪华底层大厅时,他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这次拜访将有一个如此奇怪,甚至充满争议的主题。不过他倒是很清楚,让两位女士同时出现在他自己和詹姆斯的面前,会让人尴尬得要命。哈洛伊斯小姐已经了解到(并且还不断地在了解)他心灵最黑暗的幽深之处。她对他的犹豫,他的疑虑,他的反悔,当然还有他的冲动都了如指掌;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讲,她是他的替身,因为出自他的一切瞬即就会被她复制到那台机器上。他的思想直接贯穿了她,没有改变,没有衰减,没有松懈。毫无疑问,詹姆斯和热情洋溢的鲍赞葵小姐也同样如此:詹姆斯每一处情感的跳跃都直接贯穿了这个在服侍和观察他的女人——难道不是吗?这两个人,哈洛伊斯小姐与鲍赞葵小姐,哪怕只是短暂的碰面,也意味着暴露。在哈洛伊斯小姐的脸上,在她的姿态中,在她鞋子的式样和糟糕状况里,詹姆斯凭借他强大的直觉魔杖就能探测到康拉德所隐藏的那些不肯与他苟同的秘密:大师的世界主义,他的教养克制,他的完美手法,他精心打磨、刻画、雕琢的人物,归根结底,都是石头。藏身在光彩之下的,是无情与冷酷。同样,在鲍赞葵小姐的脸上、姿态里,甚至在鞋子的式样和状况中,康拉德自己也可能会恐惧地感知到詹姆斯所隐藏的厌恶之矢。
这些敏锐的预感并没有得到应验。很幸运,当康拉德敲门的时候,鲍赞葵小姐已经离开了,是詹姆斯开的门,他拍了拍康拉德的背,领他进去站在壁炉前,一边发出诸如“很高兴见到你”以及“我亲爱的好伙计”之类的感叹,还很担心地询问了可怜的康拉德太太的健康情况,劝他来杯雪利酒,并且强烈建议他坐在椅子上,以便一览对面的雄伟建筑,那里是土耳其大使馆所在地:它的屋顶上喷涂着一弯绿色的月牙和一颗绿色的星。接着又传来一阵敲门声,是哈洛伊斯小姐,她一丝不苟地按照指示,带来了康拉德海上故事的最新部分;康拉德正在考虑将篇名定为“第二自我”或者“隐秘的陌生人”,当然,他也可能会选定其他的名字……
“非常感谢你,哈洛伊斯小姐。”他说着接过潮湿的文件袋;她一直很努力地用自己的外套遮护着它。“詹姆斯先生,我可以向您介绍这个人吗?正是在您这位榜样的启发下,我才有了她。我的抄写员,哈洛伊斯小姐,她不顾糟糕的天气,赶来享受伦敦的生活——”
在她那顶插着一根湿漉漉小羽毛的笨重的帽子下,哈洛伊斯小姐本就略显突出的鼻子变红了。她的脖子很长——她整个人都很长——脖子的根部挽着一个圆发髻。挽成发髻的头发是棕色的,很普通的那种棕色,如果不是长在非常漂亮的女人头上,一定会被人忽略。哈洛伊斯小姐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三十七岁,开始有双下巴了。它通常并不明显,但每当她低下头,就会形成一个柔软的鼓包。她伏在打字机上时,头总是低着的。有时候,她的手指和肩膀的快速动作会抖散她的发髻,使它摆脱了发夹的束缚,于是她的头发就会瀑布般散落在颀长的背上;她不知道康拉德先生是否留意到了。在过去的六年里,她一直受雇于他,既是又不是家里的一名成员——很像书中的女家庭教师。她经常送鲍里斯去上学。可经过这么长时间,康拉德先生仍然会拼错她的名字,把本应只有一个“l”的“莉莉安”,写成两个“l”,他还称她为他的“女孩”。她很高兴他没有向詹姆斯先生介绍说“我的女孩”,后者现在正用那双灯笼般的眼睛看着她,或者说洞察她。他比她预想的要胖得多,大腹便便,松弛的双下巴,这让她自卑地联想到自己将来可能就是这样。雨水从她身上滴落在他精美的地毯上;门外的雨下疯了;她真希望自己能走过去站在他的炉火前。她的双脚已经湿透了,很冷。但她是不会留下来的——她明白自己只是康拉德不得已叫过来的一个闯入者。但愿詹姆斯先生别以她那双邋遢的鞋子来评判她!
她说了句“你好,詹姆斯先生”,便向门口走去。她的手刚刚搭在门把上,却发现它已经在急速转动,一只手从门的另一边一滑而入,擦到了她的手,鲍赞葵小姐猛然冲了进来。
“真是抱歉,我都快走出去了——我好像忘了带伞——”
雨伞忘了!老套的招法,绝妙的诡计!当然也可能并非如此——毕竟,鲍赞葵小姐经詹姆斯允许,习惯性地在他的房间放一把伞,这也确是事实。她十点钟到的时候,雨还没有下得那么大,对她来说,淋湿了一点点这种无聊话不值一提——不像有些女士表现得就好像她们是糖做的,会融化掉。可即便连鲍赞葵小姐也得承认,当雨水从人行道上高高弹起,刺骨的寒风把冰冷的水流拍击在脸上时,她的确需要一把伞:于是大师柜子里的应急之物就派上了用场。早间的小雨此时已经变成了一月的暴风雨,这完全能解释为什么鲍赞葵小姐在哈洛伊斯小姐离开时会突然闯进来取雨伞,然后漫不经心地碰到了她那只有趣的大手。
也许还有另一种解释。鲍赞葵小姐当天下班后,穿过雄伟的楼下大厅往街上走去时,听到一个声音提到大师的名字。一个发髻凌乱的高个子女人,戴着一顶傻得可爱的帽子,站在门房的柜台前,声称她是应约而来,并询问詹姆斯先生的公寓在哪。她穿过大厅的巨型廊柱群,停了下来,从大衣里面取出一个用来装手稿的文件夹。这的确令人生疑:鲍赞葵小姐清楚地记得从大师殿堂进出的每一页神圣的稿页;他大声说出的每一个圣洁的单词都经由她敏捷的指尖跃然纸上,并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这个女人,很明显是大师召唤过来的,隐隐有点竞争者的意思吧?在费尽力气修订小说集《纽约版》的繁重压力下,詹姆斯是不是觉得他需要两个打字员,一个负责上半日,另一个负责下半日?鲍赞葵小姐知道自己有过几个前任——她当然比他们都出色:那么现在要有一个对手了吗?大师已经替那个要价太高的麦凯比恩找到了别的工作,而韦德小姐也在芳华正茂时结婚去了。还有一位叫洛伊斯·贝克的小姐——鲍赞葵小姐知道,当她自己实在有事来不了时——会被叫过来帮忙:这会不会就是那个不时来袭、匆匆忙忙的洛伊斯小姐,她此时停了下来,把可能装有文稿的文件夹抵在柱子的底座上,整理起发髻上的发夹来。她之前把头发松开了;头发自由地飘散着,直到她好不容易将它们挽住,而长长的头发在自身的那种阴沉沉的重力作用下摆动时,在这具有揭示性的一刹那,鲍赞葵小姐觉得贝克小姐,如果她是贝克小姐的话,简直就是忽然从咒语中释放出来的一条美人鱼——她当然已经够湿的了!在她的大衣下,除了某些迷途的手稿,是不是还藏着闪亮的鳞片和分叉的尾巴?她修长的身体低伏着,如同被抛到坚硬陆地上的美人鱼一样,在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一摊水洼。她羞涩的宽脸庞上长着一张羞涩的宽大的嘴。这样的脸,你可能会在一张古老的圣母玛丽亚画像中看到,模特儿明明是个朴素的农家姑娘,皮肤粗糙,却表现出一种超凡脱俗的献身精神。贝克小姐的眼睛,如果她是贝克小姐的话,太小了,鼻头又过于肉乎乎的,但是她站在那里,双手举到脖子后面,环顾四周,仿佛置身于某个大教堂的穹顶之下,她看起来既忠诚又无辜,散发出夺目的处女光芒。她拿起文件夹,继续往前走。
…………
辛西娅·奥齐克(Cynthia Ozick,1928— )是美国文坛的常青树,以小说和学术随笔见长。从1966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信任》以来,一直著述不断,有《大披巾》《普忒梅瑟档案》《斯德哥尔摩的弥赛亚》等作品。近年来,她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2009年推出了短篇小说集《口述》(Dictation,学乐出版社),2011年出版了长篇小说《陌生的躯体》,二者都是很有影响力的作品。奥齐克在学术散文方面也成就卓然,到2017年,她已经发表了《争论与困惑》(Quarrel and Quandary)、《比喻和记忆》和《脑中的声音》(The Din in the Head)等十余部学术散文集,在批评界和学术界很有影响力。奥齐克是犹太人,常在作品中探讨犹太主题,如偶像崇拜之罪。但她其实更关注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当下和传统的联系,喜欢探讨现代社会中的两性关系。她的写作技巧圆熟,语言精湛,作品不以情节见长,却含蕴丰富,颇可玩味。
上文节选原文三分之一内容,感兴趣的读者朋友可进入微店,购买纸刊阅读全文。原载于《世界文学》2023年第4期,策划及责任编辑:杨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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