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帝国坟场 | 西方入侵阿富汗的第一次失败
作者:柳展雄
来源:甲骨文
发布时间 2021-08-17 10:21 浏览量 875
当地时间8月15日,阿富汗总统阿什拉夫·加尼离开该国。同日,阿富汗塔利班通过社交媒体发表声明,批准武装人员进入该国首都喀布尔。据路透社援引塔利班两名高级指挥官的话说,目前,塔利班已控制阿富汗总统府。在世界“正惊恐地看着美国又一次历史实验带来的结果”时,编者不禁联想到达尔林普尔《王的归程》一书的按语:
“2006年冬,正值西方列强对阿富汗的最新武装入侵的形势渐趋恶化之际,我萌生了撰写一部新史书的念头,旨在讲述不列颠意图掌控阿富汗的首次失败尝试。轻易征服异邦、成功扶植亲西方的傀儡统治者之后,傀儡政权面临日益广泛的抵抗。历史开始重演。
在前期调研工作中,我参访了与这场战争相关的许多地方。……越是近观细察,就越发觉在我们身处的时代,新殖民主义的轻举冒进似乎清晰重现了西方世界在阿富汗的初次灾难性纠葛。1839年的战争是根据经篡改的情报发动的,情报论及的威胁事实上并不存在。有关俄国使臣只身前往喀布尔的消息,被一群野心勃勃、受意识形态驱使的鹰派人物夸大并操纵,在这件事上,造成对捕风捉影的俄国入侵的恐慌。”
这段历史的种种细节让阿富汗人对外国统治深恶痛绝,西方国家的人们或许早已忘记,阿富汗人却刻骨崩心、千古不忘。具体说来,在阿富汗,沙·苏贾依旧是通敌叛国的象征。2001年塔利班诘问手下青年:“你们想作为沙·苏贾的后人遗臭万年,还是想作为多斯特·穆哈迈德的子孙流芳百世?”奥马尔毛拉上台掌权时刻意效法多斯特·穆哈迈德,像多斯特·穆哈迈德一样,他从坎大哈圣祠取来先知穆罕默德的神圣斗篷披裹在自己身上,宣称将师法自己的楷模“信士的领袖”。此举有意直接重现第一次英阿战争中的诸事件,全体阿富汗人即刻了悟其中的特殊寓意。
王的归程
阿富汗战记(1839—1842)
[英]威廉·达尔林普尔 著
何畅炜 李飚 译
2019年3月出版 / 96.00元
ISBN 978-7-5201-29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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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展雄 | 文
本文经书评作者(微博@柿油dang人文集)授权转发
南亚版“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阿富汗是一个年轻的国家。
人们常说,美国是一个年轻的国家,建国只有两百多年的历史。阿富汗并不比它更加年长,从1973年推翻帝制,民主共和算起,阿富汗成为现代意义的国家只有短短四十多载;从1919年摆脱英帝国主义,获得完全独立地位算起,到现在刚好为100年;从1747年“国父”艾哈迈德·沙君临天下,建立杜兰尼王朝算起,也没超过3个世纪。
在此之前世上没有阿富汗这个国家,也没有阿富汗这个民族,有的只是占人口多数的普什图人以及塔吉克、乌兹别克等少数族裔。这块土地上部落林立,不存在统一的中央政权,即便有大一统政权,阿富汗也只是附属于一个更大帝国的省份。甚至连“阿富汗”一词都不存在,人们把它连带中亚地区合称为呼罗珊(Khorasan),意为“太阳升起的地方”。
数百年来各方把阿富汗当作竞技场,兵戈不休。只不过近代以来,救亡图存的压力迫使民心逐渐聚拢,开始国族构建的进程,第一次英阿战争(1839~1842年)便是阿富汗民族国家的成年礼。
威廉·达尔林普尔(William Dalrymple)叙述了这场荡气回肠的史诗之战。1809年杜兰尼王朝的末帝苏贾·汗因内乱而流亡,三十年后,他在英军的扶植下重登大宝。王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是故,书名为《王的归程》。
巴拉克扎伊王朝的多斯特·穆哈迈德被虏获,其子阿克巴·汗率领全国军民坚持抗战,击溃西方殖民者。日不落帝国自经略远东以来,遭遇了最大的一次败绩,仓皇撤离。尽管稍后英军成功地发起一场报复行动,但是无法挽回颜面与利益损失。
日不落帝国成为第一个在阿富汗栽跟头的超级大国,“帝国坟场”的外号不胫而走,后来苏军、美军陆续在此折戟沉沙,普什图人夸耀自己不可被征服,连雄鹰也无法飞过这里。其实之前阿拉伯人、蒙古人、突厥人都来过,他们通常实行羁縻制度,仅控制喀布尔、坎大哈等几个兵家必争之地,其余地区放任不管。因为阿富汗穷山恶水,没有油水可榨取,外族真正渴望的是富裕的印度。
从松花江平原到呼罗珊,广阔的内陆亚洲栖息着众多游牧部落。他们逐水草而居,秋高马肥的时节,翻越万里长城、兴都库什山脉,南下侵袭汉地九州、印度次大陆。蛮夷酋长定居下来,沐猴而冠地称王称帝,跻身为正统朝代。
16世纪初,莫卧儿王朝的开国之君巴布尔,自称为成吉思汗和帖木儿后裔,他以喀布尔为跳板,长驱直入饮马恒河。到了1739年贵族阶层文恬武嬉,战斗力退化,连首都德里都保不住。外号“中东拿破仑”的纳迪尔·沙崛起,率军南下,制造了印度版“土木堡之变”。
比起统治农耕文明世界,他更乐于劫掠农耕文明世界。在德里大肆蹂躏一番后,入侵者带着金银财宝,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纳迪尔·沙遇刺身亡后,其部将艾哈迈德·沙开创杜兰尼王朝,四次进犯南亚。
弓马娴熟的蛮族夷狄入寇中原,占地为王,然后在富庶的温柔乡里腐化,被新的蛮族打败,历史舞台上不断上演这样的剧情。近代殖民主义降临远东后,局势发生“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李鸿章语),洋人依仗船坚炮利,轻易地把骑射战术扫入历史的垃圾堆。
马克思总结道:“莫卧儿皇帝的无上权力被他的总督们摧毁,总督们的权利被马拉塔人(印度本土势力)摧毁,马拉塔人的权利被阿富汗人摧毁;而在大家这样混战的时候,不列颠人闯了进来,把他们全都征服了。”
1842年英军在阿富汗作战期间,特意寻找马哈茂德(公元971~1030年)的王室陵墓。他是首位深入南亚腹地的外来侵略者,根据野史记载,王陵的大门来自于苏摩纳德神庙,马哈茂德派穆斯林军队南征,攻下这座印度教最宏伟瑰丽的庙宇,窃走了庙前的檀香木门。
英国政府试图向公众解释,攻打北方的敌人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印度人民,血洗他们800多年来的国耻。孙中山的辛亥革命根植于类似的渊源传统,借助西方力量,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相比文明先进的大英帝国,同盟会更加憎恶满清八旗,靖康、崖山、甲申的屈辱没齿难忘,排满主义者甚至发出“与其臣事异种之华盛顿,无宁臣事同种之朱温”的誓言。
印度教激进主义者完全能体会到“夺朱非正色,异种亦称王”的愤怒感,南亚近代的民族主义势力派生出两个分支:一支是甘地、尼赫鲁主张的抗英爱国,各民族大团结,类似辛亥胜利后的五族共和;另一支是独尊印度教,视莫卧儿为外来征服王朝。后者认为,英格兰殖民者纵有千般罪行,至少尊重当地人的信仰自由,不强制皈依。这支力量积少成多,最终把莫迪推上今天的总理之位。
军官罗林森找到并且拆下马哈茂德陵墓的木门,运回印度,在各省份巡回展览。马克思主义者热衷于生搬硬套,给战争套上“掠夺原材料和工业品倾销市场”的意义,拒绝相信世上还有人肯为了荣誉、信仰一类虚空的东西而战。
普什图人并不反感“西方的经济侵略”,也就是正常的商业贸易,但是非常反感英国士兵的嫖妓习气,玩弄良家妇女的贞洁。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对洋鬼子恨之入骨,在毛拉的组织下,参加1841年11月2日的群众性起义。
第一次英阿战争不仅是近代殖民侵略行动,而且从属于更悠久的宗教战争传统。从君士坦丁堡陷落到西班牙国土收复运动,从732年普瓦提埃之战到1683年维也纳之围,新月旗和十字架互相交替。法兰克人(中世纪阿拉伯人对所有信奉基督教民族的称呼)和撒拉逊人(中世纪欧洲人对所有信奉伊斯兰民族的称呼)龙争虎斗了上千年,期间贯穿了8次十字军东征。
在抗英斗争中,阿富汗涌现出自己的萨拉丁——阿克巴王子。吟游诗人赞颂他的骑士精神、高洁品行,这些诗歌汇集整理成《阿克巴本纪》,跟《罗兰之歌》《熙德之歌》同属于英雄史诗。
西方殖民主义入侵客观上加强了伊斯兰世界内部凝聚力,普什图人原本不承认奥斯曼哈里发的精神领袖地位,经过战争后,国王向哈里发宣誓臣服,在每周五的聚礼日诵念他的名字,为他祈祷。近代伊斯兰复兴往两方面发展,一面朝向外面的世界,包容现代文明,不断世俗化;另一面朝向内心,加强道德建设,认为近代国耻是不虔诚导致的,是上天的惩罚。两者拉锯,造就了今天的中东格局。
马赫迪如果生在阿富汗,根本不可能成功
大英帝国在殖民扩张史里,遇到两场半穆斯林群众性起义,一场是阿富汗起义,一场是埃及马赫迪运动,半场是印度大起义(穆斯林和印度教徒联手合作),埃及和印度都有丰富的资源,阿富汗一穷二白。
国王多斯特·穆罕默德亲口说:"我们这里只有男人和岩石。"没什么资源值得西方殖民者来争抢。
阿富汗全国五分之四的面积为山地和高原,平均海拔3500多米的兴都库什山脉横陈境内。1980年代一位曾经参加过对抗苏联的老兵自嘲说:“安拉创世纪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创造完毕。不过手边还有不少剩下的材料、残余的碎石,放在哪里都不合适。于是,他将这些垃圾捏成一块摔到地上,便有了阿富汗。”
文化地理上,阿富汗跟南部的穆斯林居住区连成一片。克什米尔盛产羊毛(英语里开司米Kashmir面料就是这个单词),信德金融业发达,旁遮普拥有小麦、棉花,为英国工业革命提供了必不可缺的纺织原料,这三个省份组成今天巴基斯坦的大部分国土。
大篷车商队把南方的纺织品运输到手工业落后的游牧部落,又把北方的特产货物运输到巴基斯坦的出海口。喀布尔位于贸易路线的十字路口,是内陆亚洲最大的货物集散中心,城区内的查尔查塔大巴扎(在突厥语里巴扎的意思是集市)是内亚最宏伟的商场建筑。
自古握有呼罗珊的强者,必定得陇望蜀,从跛子帖木儿到艾哈迈德·沙都征服占据了南方膏腴之地;而文弱无力的君主必定失去南方,也会失去阿富汗本土。末代国王苏贾·汗显然属于后一类人。
杜兰尼王朝末年,群雄逐鹿问鼎。信德分裂为多个土邦,锡克教(创立于15世纪的新兴宗教)教团盘踞克什米尔和旁遮普,创建了政教合一的国家,堪称南亚的教皇国。
大篷车商队把南方的纺织品运输到手工业落后的游牧部落,又把北方的特产货物运输到巴基斯坦的出海口。喀布尔位于贸易路线的十字路口,是内陆亚洲最大的货物集散中心,城区内的查尔查塔大巴扎(在突厥语里巴扎的意思是集市)是内亚最宏伟的商场建筑。
自古握有呼罗珊的强者,必定得陇望蜀,从跛子帖木儿到艾哈迈德·沙都征服占据了南方膏腴之地;而文弱无力的君主必定失去南方,也会失去阿富汗本土。末代国王苏贾·汗显然属于后一类人。
杜兰尼王朝末年,群雄逐鹿问鼎。信德分裂为多个土邦,锡克教(创立于15世纪的新兴宗教)教团盘踞克什米尔和旁遮普,创建了政教合一的国家,堪称南亚的教皇国。
马赫迪如果生在普什图部落,根本没有兴风作浪的机会。勇敢的武士和乌莱玛(Ulama伊斯兰体制内宗教学者阶层)是社区共同体的天然领袖,一个野狐禅来路、自称“马赫迪”(本意是降临人间的救世主)的游方僧人,不会吸引到太多追随者。
扁平化的社会滋生原教旨狂热分子,原教旨主义者再煽动流寇战争,推行财产平均主义,消灭有产阶级,反过来再促进社会的扁平化。
父权宗法制越根深蒂固的地方,共同体内部越是稳固。商业自由竞争和炫富崇奢风气同时受到抑制,富人有义务扶助贫苦的亲戚和邻人。潜在的流氓无产者得到赈济,阶级暴动的隐患得以根除。
王公贵族遵循重义轻财的价值观,对敌人也不例外。阿克巴王子接到英国俘虏的接济求助后,毫不犹豫地拿出1000卢比。对方写了张借据,他立刻撕了个粉碎,说道:只有小商小贩才需要这些东西,绅士君子之间无须立字据。
普什图人对俘获的妇孺尤为尊重,跟残杀洋人平民的义和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阿克巴王子一方面举手投足,尽显骑士精神,另一方面功于心计,擅长使诈。绅士风范和小人行径能并行不悖地体现在同一人身上,跟社会背景有莫大的关系。
中国史学家田余庆说,门阀制度是了解东晋政治格局的钥匙,那么氏族制度是了解阿富汗的钥匙。普什图人分为四大部落联盟,以杜兰尼为尊,部落联盟下分多个部落、再下分氏族。多斯特所属的巴拉克扎伊氏族跟苏贾·汗王族,同属于杜兰尼部落联盟。部落长期处于低烈度的战争状态,首领想生存下来,就要学会兵不厌诈。同时赢家很少能够压倒性地战胜对手,将其赶尽杀绝,否则引起中立者的不安。
阿富汗所谓的王朝更替,以中国历史标准来看,其实就是氏族部落争霸,类似于蒙古瓦剌取代鞑靼。国王服从于支尔格大会(部落军事民主制)和普什图瓦利(部落习惯法),无法实行君主个人独裁。
在征税力度上,喀布尔政权不如奥斯曼、莫卧儿,甚至反倒向一些酋长倒贴钱粮,绥靖地方。到了兴都库什山脉,再剽悍的铁腕强人也要收敛三分,1739年纳迪尔·沙从德里抢掠归来,向山脉要道的部落交纳过路费,才得以安全通行。
正是因为多斯特·穆哈迈德过于强势,穷兵黩武,部落首领们作壁上观,乐见苏贾·汗复辟,当个傀儡国王。英军武装入侵,几乎没遇到多少阻碍,不费吹灰之力攻克两京(坎大哈、喀布尔)。
当新政府实行近代化改革,加强中央集权时,连杜兰尼王室最忠诚的臣子都倒戈了,英军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传统上中央卫队由普什图部落提供人马,现在改从乌兹别克和哈扎拉族征募新兵。
英国人还试图向北推进,将国境线定在阿姆河河岸。诡异的是,苏贾·汗本人的权力没有增加多少,充当政治花瓶的角色。英国公使麦克诺顿干涉阿富汗的内政,形同太上皇。
在军事行动初期,印度总督考虑过永久兼并阿富汗,还想把夏都从西姆拉(英格兰岛民不适应印度亚热带气候,每到夏季,英印政府搬迁到凉爽清净的西姆拉)迁徙到喀布尔河谷。衡量再三,伦敦决定避免赤裸裸的直接统治,寻找代理人合作。
苏贾·汗的亲信宰相因为坚持独立自主,遭到撤职,换上一个腐败无能、但温顺服从的人选。冷战时期,西方人实施了类似的外交政策,对待伊朗巴列维政权上,CIA策划政变,颠覆亲苏的摩萨台,换上亲美派新总理。
在理想中的盎格鲁-阿富汗联盟,喀布尔既要强大到足以保卫自身安全,又不能强大到忤逆西方。今天阿富汗问题的棘手之处,就是无法达到这个理想状态。如果美国增加军队,那么民主派在舆论上很不利,容易被指责为傀儡政府;如果撤军,那么塔利班有可能卷土重来。
现实主义外交家干脆声称,阿富汗这类落后国家不适合宪政,推广美式民主的尝试注定徒劳无功。其实关键不在于自由或者专制,第一次英阿战争以驱逐篡位者、捍卫正统君主制为由,扶植苏贾·汗复辟,照样没成功。
在伦敦当局探讨阿富汗的议程中,威灵顿公爵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过去的业绩。根据伯克保守主义的理念,反法战争并不是反对法国,而是反对篡位者拿破仑,协助正统的波旁王室复位,带来“不列颠治下的和平”(PaxBritannica)。威灵顿的军队占领法国南部后,心安理得地征用当地税收,建立统治机构,等拿破仑倒台后,再把政权移交给路易十八(顺便一提,晚清庚子国变的一个缘由便是己亥建储,英国以捍卫光绪帝的名义干涉爱新觉罗家族的继承权问题)。
英国在阿富汗的治理本该如此,尴尬的是,游牧部落显然不认可正统主义,只认可“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征服者不敢收税,只得自掏腰包,维持日常开支。
到了1841年,战争花费1500万英磅(换算成现代货币则远超500亿),占领期间的综合费用每年高达200万英磅。2月份,加尔各答会计核算金额时,发现国库接近亏空。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赚到的鸦片、茶叶贸易利润,大部分投入到阿富汗战场,印度总督向伦敦告急:“钱,钱,钱,是我们的首要、次要以及终极的问题。”
为了节省经费,麦克诺顿给普什图部落的传统津贴,减少了8000英镑,并且削减了修缮清真寺的资金,激起武士和教士阶层的共同叛变。麦克诺顿争强好辩的文人习气,加速了自身的毁灭。他与毛拉争论教义思想,迫使对方承认,自己更加精通沙利亚法。
1841年11月2日民变爆发,毛拉下达圣战号令,册封反抗组织领袖为“神圣武士的伊玛目”。这场起义的激进程度也到此为止,跟马赫迪运动截然不同。起义军并不想搞革命均贫富,也不打算建立地上天国,只是反抗外来异教徒统治,1980年代抵御苏军的阿富汗圣战组织,目标同样如此。
普什图人素来不是一个宗教狂热的民族,他们不大遵守清规戒律,不拘泥于派别纷争,逊尼派和什叶派男女通婚很常见。多斯特·穆哈迈德在位期间,积极招商引资,犹太人、格鲁吉亚人、亚美尼亚人、印度教商人遍布首都。反倒是英国军队占领喀布尔之后,大肆抢掠,捣毁了很多印度教商人的店铺。
多斯特为了笼络人心,讨伐锡克教,拯救处于异教统治下的穆斯林同胞。作为支持,乌莱玛拿出圣物先知的斗篷,披在国王身上,封他为“信士的领袖”。多斯特优待乌莱玛阶层,然而绝不允许教权凌驾于王权之上。
大博弈的鹰与鸽
大英帝国用兵阿富汗的同时期,占领新西兰,把南非布尔人驱逐出家园,在珠江口用炮舰撞开了满清闭关锁国的大门(值得一提的是,首任香港总督亨利·璞鼎查,此前在波斯、阿富汗地区做情报员)。
英国区区4000多人的军队就兵临南京城下,迫使道光帝签订条约,阿富汗人却大败英军,还让对方赔款和解。1841年11月2日喀布尔爆发起义,英军无力镇压,跟阿克巴签署停火协议,撤回印度。接着撤退变成了溃败,比美国在越战中的撤军情形更加狼狈。
山路崎岖,而且正值冬季,路况更加恶劣。在游击队和极端严寒天气的双重打击下,英军死伤惨重。毛拉指着漫天飞雪,兴奋地喊叫,真主显灵了。英国正规军4000多名士兵只剩下750 人幸存,12000多个随军后勤人员则死难2/3以上。1月8日仅一天的时间,队伍里就有3000人死亡。
兴都库什山脉要道附近的部落,早就因为津贴削减而怀恨在心,在英军撤离路线边上埋伏袭击,而削减津贴又是反英的主因,两者互为因果。伦敦的鸽派从一开始就不支持战争,在阿富汗养军、养官消耗钱粮,极其不划算。英格兰的海外利益应当局限于做生意,除了香港、好望角、新加坡等贸易据点之外,不再攻城略地。亚当·斯密就主张干脆放弃殖民地,贸易壁垒拆除后,货物广泛流通,殖民扩张显得没有必要。
自由派一再阻挠帝国的意识形态构建,尽可能采取间接统治,形成了“有意缺席的帝国主义(absent minded imperialism)”。政论家约翰·罗伯特·西立说:“我们是在不知不觉的状态下,征服并住满了半个世界。”
假如是单纯的军事失利,伦敦当局有可能跟阿富汗休战,息事宁人。然而阿克巴王子以机诈取胜,一系列行径到达了鸽派都无法容忍的地步。他跟英方代表约好了和谈,却突然偷袭,枪杀手无寸铁的麦克诺顿,并且把他尸体的肢解,悬挂在集市示众;两军签署停火协议,英方支付赔款换取安全撤离,阿克巴保证派人沿途护送,结果却言而无信,放任游击队偷袭英军;更糟糕的是,阿克巴还扣押90多个英国官民(包括妇女儿童)作为人质。
这一切已经不是钱能所解决的问题。在发动鸦片战争的议会辩论中,自由党同样声称,对华纠纷不是贸易顺差、逆差,事关国家尊严。鸦片贩子再不道德,依然是英国公民,接受英国法庭的审判,清政府用落后的东方司法制度(包括刑讯逼供)对待外商,女王岂能束手不管?
1842年2月内阁重组,鹰派上台,策划对阿富汗的反击方案。主要目标有三个:救回人质、打败阿克巴以及复仇,执行任务的部队有个很直白的名称一一“惩戒之师”。战斗以快速、凌厉为特征,不求彻底消灭敌军,避免陷入持久战。这种作战方式演变为今天的外科手术式打击,以色列经常对阿拉伯国家采取类似行动,惩罚对方不遵守条约。
英军在战争前期纪律严明,鹰派认为民众起义的原因不是我方太凶猛,而是因为不够凶,心慈手软。不给东方人一点教训,还真以为帝国主义者是活雷锋,英国人不远万里来到阿富汗是为了扶贫,跟第三世界友好经济合作。
英阿战争附属于一个更广阔的舞台。从冰雪覆盖的高加索,到遍布沙漠的呼罗珊,再到世界屋脊青藏高原,不列颠与沙皇俄国以全亚洲为角斗场,明争暗斗,史称“大博弈(Great Game)”。
俄军的双头鹰一面朝向欧洲,一面朝向亚洲。莫斯科大公国自摆脱鞑靼之轭(Tartar Yoke)后,不断向东方前进。沙俄占据哈萨克,与波斯结盟,向多斯特·穆哈迈德示好,编织起一张针对英属印度的包围网。锡克教领袖投靠英印政府为附庸,捍卫西北屏障,不教胡马度阴山。
多斯特跟英国人素无恩怨,但是只要他不忘收复旁遮普、信德、克什米尔等失地,就无法和平共处。伦敦与加尔各答的鸽派穿针引线,试图在普什图人、锡克教团、波斯之间,维持和平友谊,其难度不小于,今天反恐战争中,华盛顿当局在印度、巴基斯坦、沙特之间维持和平友谊。
小布什总统推行单边主义,正是因为保持外交平衡过于复杂,束手束脚。大英帝国的鹰派持有相同见解,他们先是为了国家利益,颠覆多斯特、扶上苏贾·汗,然后又为了国家利益,抛弃苏贾·汗。在短暂的复辟期间,英国军官照顾盟友的面子,严格约束士兵纪律,不准扰民,换来的却是遍地叛乱。
1842年“惩戒之师”开赴阿富汗,采取焦土战术,沿途烧杀抢掠。在一个部落村庄,士兵们屠杀所有成年的男性,强奸全部妇女。阿克巴王子本以为英国人文质彬彬,未料到他们也有残暴的一面,守卫国都的时候,直接弃城而逃。“惩戒之师”入城后,炸毁查尔查塔大巴扎,麦克诺顿的尸体就是在这里悬挂示众的。英国自由派起初愿意干涉阿富汗、扶植苏贾·汗的缘由是友好通商,炸毁查尔查塔证明他们已经断了和平亲善的念头。
英军乘胜追击,占领喀布尔以北35英里处的伊斯塔利夫行宫,这里是王公大臣的度假胜地,葡萄园和果园景致优美。士兵们抢夺宫里的高档家具、金银珠宝,英国人宣称报复行动仅仅针对巴拉克扎伊王朝,而不针对阿富汗全体国民,所以劫掠王宫。二十年后,他们以同样的借口劫掠了圆明园。
看守90多个英国人质的普什图部落首领,眼见阿克巴大势已去,私自做跟敌人做交易,收下2万卢比的贿赂,把人质交还给英国。他们平安获释的消息传回欧洲后,伦敦沉浸在宽慰和欢愉中。
“惩戒之师”基本完成了目标任务,带着战利品满载而归,按照古代历次游牧部落南下掠夺的标准来看,英军的暴行算不上特别突出。近代民族解放运动兴起后,国耻教育把欧洲殖民主义者塑造为古往今来最大的反动派,再把阿克巴、林则徐、马赫迪等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并列放入教科书,尊为反帝爱国英雄。
实际上阿克巴及大多数同时代的人,没有对“阿富汗”的国家认同意识,也不会使用这个地理名词。普什图人觉得跟兴都库什山脉另一边的民众“书同文,车同轨”,两块地方自古以来不可分割。
在接下来半个世纪里,英国陆续发动了对阿富汗的两场战争,把国境线压缩到现在的模样,巴基斯坦是臣服于英国的穆斯林地区,阿富汗是英国未能征服的穆斯林地区。
救亡图存运动塑造了国家认同意识,今天的阿富汗伊斯兰共和国把1919年8月19日定为国庆日,那一天政府跟英方代表签订条约,获得彻底的独立主权地位。
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西方人把单词“阿富汗”标识在地图上,那一地理空间内的民众也渐渐接受了这个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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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的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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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7-5201-29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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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1839年春,英国人武装入侵阿富汗,几乎未遇抵抗。但两年后,阿富汗人揭竿而起,义民起事演变成举国上下的暴力反抗。第一次英阿战争以不列颠惨败告终。威廉·达尔林普尔基于最新的多语种材料,以生花妙笔解析不列颠帝国史上最大的灾难,而这一灾难与当前西方国家在阿富汗所面临的不断深化的危机显然有类似之处。
本书为沃尔夫森历史奖、苏格兰年度图书大奖、达夫·库珀纪念奖、亚洲之家亚洲文学奖得主威廉·达尔林普尔的权威力作。
《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经济学人》《华盛顿邮报》等盛赞本书为“一部大师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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